十五年来,朱琼茹的咨询室接待过形形色色的人,他们被同一件事困扰——“性”问题。 这些人中,有因早泄或勃起障碍而羞于亲密的中年男性,有无法克服性交疼痛或陷入性冷淡的女人;有刚满十八岁的少年,也有结伴而来的银发夫妻。 朱琼茹来自中国台湾,是一名持证的性治疗师,拥有性学和心理学的双重背景。她的工作,并非“解决性功能问题”那样简单。她更像一名有经验的向导,带领人们穿越由羞耻和误解织成的迷雾,走出情欲的困境。 找到朱琼茹时,人们总是焦虑、羞耻、怀疑自己是否“正常”。在咨询的不同阶段,他们学着了解性欲、接纳自己,也练习尊重伴侣、享受性爱。离开时,他们变得轻盈、自信、焕然一新,有能力经营健康的亲密关系。 见过一万多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后,朱琼茹发现,“性的问题比想象中更复杂。它可能和一个人的童年有关,和亲密关系中无法说出口的失落有关,也可能和社会如何谈论欲望有关。” 要解决每个人遇到的不同问题,朱琼茹觉得她最应该做的是,教会一个人爱与被爱。 ● 性治疗师朱琼茹 走进门的人 一位因阴道痉挛而无法进行性生活的女性,终于迈出了寻求帮助的第一步。她在性治疗师的工作室外面徘徊、犹豫良久,终于鼓足勇气见到治疗师后,却在话语尚未出口前,仓皇逃离。 这是电视剧《今夜一起为爱鼓掌》中的一幕,饰演宋青语的陈嘉桦,向她曾经的高中同学、如今的性治疗师——杨谨华饰演的张佳晨求助,但她在关键时刻退缩了。 这部以性治疗师作为女主人公之一的剧集,在筹备过程中曾经到朱琼茹合作的性健康中心访谈取材。在现实中,像宋青语这样的问诊者有很多。许多人在见到性治疗师前,已经走完了从犹豫、挣扎,到忍无可忍、束手无策的心理历程。朱琼茹也见过一些客户,在正式咨询之前会“预约-取消-再预约-再取消”。 最终走进门的人,寄希望于在性治疗师的帮助下,终结自己长久的隐痛。 ● 电视剧《今夜一起为爱鼓掌》剧照 在中国台湾,朱琼茹的来访者中,男女比例约为7:3。男性的问题,以早泄、勃起障碍、延迟射精为主;女性则多数面临性交恐惧、性交疼痛、性冷淡或性高潮障碍。 最初,朱琼茹的客户大都由医院转介绍而来,排除了生理疾病或器质性障碍后,很多人的性障碍源于“心魔”。 在和客户面对面交流时,朱琼茹发现,医院的环境往往难以包容这些隐秘又脆弱的问题。人们害怕看见熟人,医院的氛围也让他们更为不安。于是,朱琼茹干脆创办了一家独立的性健康中心。 这里没有候诊区的消毒水味,没有金属器械的冷光,只有低矮的灯、暖色的沙发,以及几个仿性器官形状的抱枕,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,像是对这整个议题的一种轻声邀请:这里可以说,这里欢迎你说。 尽管如此,要让一个人在几分钟内卸下多年积攒的羞耻与恐惧,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建立信任是治疗真正开始的前提。这需要足够温柔的语调、足够明确的眼神。更重要的是,性治疗师要能够依靠专业能力,迅速、准确地推断出对方尚未说出口的关键信息。 ● 朱琼茹在工作中 在朱琼茹的印象中,她接诊过年纪最小的来访者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,小飞。小飞第一次来求诊时,戴着棒球帽和口罩,坐立不安,眼神飘忽,反复确认:这房间隔音好吗? 朱琼茹见状没有急着开口,她打开音响,让舒缓的音乐平稳流淌,接着示意他一同做几次腹式呼吸。小飞照做了,但他仍然无法描述自己的困扰,始终吞吞吐吐、语焉不详。最终,在她的建议下,小飞拿起纸笔,把话写了下来。 “我在街上看到穿得漂亮的女生,会兴奋。裤子太紧的时候,一摩擦……就控制不住地射精。” 这份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,令小飞羞愧、恐慌,也令他的生活彻底脱序——他开始不敢出门,不敢看人,更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。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,身体的背叛比任何考试的失败都要残酷。 朱琼茹知道,这对小飞而言,是一场灾难。眼前这位青少年并不是来寻求“技巧”的,而是在试图确认:我是不是不正常? 治疗,从安抚情绪开始,并且让他知道“生理反应不是犯罪,耻辱感不是原罪,而这一切是可以被理解、被调整的”。 接下来,小飞接受了认知行为疗法的系统训练。起初,朱琼茹指导他通过辅具练习,学习更健康、延迟的自慰方式。她设计了一周五到七次的节奏,逐步延长射精时间。当他能稳定控制在三十分钟以上时,那种溃散的自信开始慢慢拼合、归位。 小飞的肩膀松下来了,说话开始有了眼神接触。在整个治疗中,小飞不仅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身体,也学会了如何与女生相处,以及怎样在亲密关系中进行沟通。只用了三个月,他摆脱了自己的噩梦。 两年后,小飞交了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。他给朱琼茹寄来一封感谢信,里面写着“谢谢你让我相信,我也有获得幸福的可能。” 一百种症状 一百个答案 在朱琼茹十五年的职业生涯中,她的成就感,正是来自于帮助小飞这样的来访者,重新获得对身体和生活的掌控感。 在进入性治疗这一领域之前,朱琼茹曾在中国台湾疾病管制部门担任公职,参与性病防治的工作。工作中,她意识到,性病的污名化十分严重,很多感染者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痛苦。 一次机会,让朱琼茹进入台湾人类性学研究所进修,她这才第一次看见性学的全貌:不仅是病理或卫生,更包括性教育、性咨商与性治疗——三个环环相扣的系统。 这段学习经历,彻底改变了朱琼茹对“性”这件事的理解。她也觉察到,自己更喜欢和公众接触,她更在意那些曾在人群中被忽略的、具体而脆弱的个体。 这次进修结束后,朱琼茹做了一个相当“离经叛道”的决定:辞职,转向治疗实践。她前往美国继续深造。在那里,她取得了由美国性学认证协会(ACS/WASC)颁发的性治疗师资格证——一个在当时亚洲地区还很罕见的专业认证。 性治疗并不只是教人“怎么做爱”,它远比技巧更复杂。性治疗除了能够处理个体的性功能障碍,也可以帮助曾有性创伤史的人进行心理修复。有些时候,性治疗需要延伸到婚姻内部——一个“性生活不和谐”的问题,背后的成因比想象中更复杂。此时,性治疗师更像一位调解者。 “我们其实是‘老师+医生+心理咨询师’的结合体。”朱琼茹告诉书单SHUDAN,这个角色不只传授知识,还要穿透知识的表层,去协助人们面对自己的经验与感受。因为性的问题,从来不止于生理。 有些障碍可以清楚地陈述,但有更多的困难,是来访者自己也难以识别、说不出口、甚至不愿承认的。那些才是问题的症结——藏在语言之外,缄默的、不自觉的部分。 “有些人会把症状说得轻一些,或者有意略过某些细节。”朱琼茹的工作伙伴,另一位性治疗师黄靖芝说。比如,早泄的男人总是倾向于说“我最近才出现这种情况”。 ● 性治疗师黄靖芝 这时候,一个经验丰富的性治疗师必须像侦探一样——从言语的缺口、神情的变化、回避的停顿中去捕捉线索,反复确认、推敲,见招拆招,再结合行为观察和临床表现,才能逐渐接近真相。 在黄靖芝的职业生涯中,她曾碰到过一个特别的案例。她记得有一对中年夫妻前来咨询,希望改善他们已经持续多年的“无性婚姻”状态。黄靖芝敏锐地发现,那位丈夫意外地积极,甚至可以说,是“过度”投入。他诉说自己“勃起障碍”的困扰,主动表达愿意配合治疗。 然而,黄靖芝察觉出一种违和感。她处理过不少类似的个案,知道面对性冷淡或勃起障碍时,男性通常表现出更多的回避、防御,甚至沉默。这种带着几分“表演性”的合作,让她起了疑心。尤其当她建议对方接受临床机器检测时——那是一种标准化的医学程序,能够辅助判断生理上的勃起功能是否存在障碍——对方立刻拒绝了,理由却模糊得说不过去。 几次会谈之后,黄靖芝已经有了判断,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无性婚姻案例。她的判断最终得到了印证,后来她得知,这位男士早已有了外遇,他来咨询只是为了试图构建一个“医学无解”的事实,把自己摆在“尽力过但无效”的受害者位置,从而顺利离开这段婚姻。 “一百个人有一百种性问题。”朱琼茹和黄靖芝都这样认为。即使表面症状类似,其成因也往往千差万别——有的是成长经验造成的羞耻感,有的是伴侣互动模式的失衡,有的则源自长期压抑后的身体抗议。 这也是为什么,性治疗从来无法“标准化”,只能一对一展开。这也决定了,培养一个能够独立会谈的性治疗师,非常不易。 十几年前,当朱琼茹在美国进修时,性治疗在美国已是相对成熟的职业,拥有严谨的训练路径、完善的伦理体系与稳定的职业网络。而在东亚,情况却远不如此。即使在今天,整个亚洲范围内,真正拥有完整资质和多年临床经验的性治疗师,仍不足十人。 这样的反差,与性教育的缺位、东亚社会长期以来对性的集体沉默有关。 不该缺席的性教育 经手了超过一万例个案之后,朱琼茹越来越感受到性教育的重要性。 很多人的问题,其实源头就在于他们对“性”的基本认识出了差错。那些看似复杂的障碍,背后往往是一连串错误信息堆叠的后果。朱琼茹记得,她有一次在中国大陆接诊一对夫妻,妻子已近三十,却一直认为孩子是从肛门里生出来的。 这样的故事对她来说并不稀奇。对性讳莫如深的文化传统,使得许多人在成长过程中从未获得过科学、系统的性知识。性教育的空白,被影片、谣言、童年禁忌填满。人们学到的是错觉和误区——比如,男人的生殖器要“大”,性爱必须持久且激烈,女性应当拥有“童颜巨乳”的身材,并在任何时刻都能被轻易唤起。这些“模板”,给两性都制造了深重的身体焦虑,也为扭曲的亲密关系埋下了种子。 “真实的性关系里,是需要情绪、场域、互动的。”朱琼茹说,“不是像影片里那样,脱了裤子,女人就该立刻热情洋溢地迎合你。”她和黄靖芝都碰到过不少案例,来访者误以为自己必须像片中的演员那样表现,才算“正常”或“优秀”。 对于这样的个案,治疗的第一步,常常是矫正观念。朱琼茹会耐心拆解这些误区,甚至建议部分来访者去观赏女性导演拍摄的电影,“从另一个视角,去感受女性的情欲是如何被唤起的”。 ● 朱琼茹对公众开展性教育 基于专业知识和多年的个案咨询经验,朱琼茹总结了一套检验健康性关系的“六大核心”标准。 首先,是同意——任何性行为的前提,都是双方的自主意愿,且能在任何阶段自由地说“不”;第二个核心要点是沟通,双方要在互动中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、偏好与界限,比如什么动作让人感到舒服,什么方式不被接受;第三则是安全感,这既包括生理安全(如避孕、预防感染),也涵盖心理层面,在亲密互动中感到被尊重、不被操控。 第四个标准是尊重差异,性偏好本身没有对错,即使彼此不完全契合,也应努力寻找让双方都感到舒适的方式;第五是亲密联结,真正的亲密不是“表演快乐”,而是愿意呈现真实、不完美的自己,哪怕其中包含困惑、脆弱或短暂的失控。 最后一个标准,也是十分最重要的一点:享受性本身的愉悦。性不该是义务,不该是例行公事,而是彼此身心之间的探索、回应与满足。 这些常识,在理想状态下,应该在一个人身体成熟之前就被完整地传授。但现实是,性教育的缺位不仅制造了诸多误解,更间接酿成了许多原本可以避免的创伤与悲剧。 近些年来,“全面性教育”正在成为国际共识。2018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多个国际组织,联合发布了《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》(修订版),明确全面性教育包含性与生殖相关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知识、青春期发育、月经与遗精、怀孕、生育与避孕、艾滋病病毒、性传播感染等学习者需要了解的全部主题。 更重要的是,全面性教育并非一次性灌输,而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:从儿童早期教育开始,为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定制他们能够理解的性教育内容。 在中国台湾,随着全面性教育的逐步推进,朱琼茹能感受到社会的变化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正视自己的性需求,不再把性仅仅视为义务或羞耻的源头,而是作为一种可以讨论、可以学习,甚至可以提升的生活经验。他们愿意走进咨询室,主动寻求专业协助,以改善性生活的品质。 而在中国大陆,这种变化也在悄然发生。过去,许多女性走进朱琼茹的咨询室,是因为性功能的“障碍”影响了受孕——性被视为通往生育的通道,一旦“无法完成”,才引发焦虑与求助。近几年,这个格局正在松动。 朱琼茹和黄靖芝在深圳开办了一家性健康管理中心,通过线上、线下的方式,帮助大陆的来访者解决各类性障碍问题。她们发现,越来越多的女性来访者不再以“为人母”为出发点,而是单纯为了追求愉悦、理解自己的身体而来。 对性治疗师来说,这种转变微小却深刻。它意味着,性不再只是隐秘的“生理需求”,而成为了更宽广、更有尊严的人类经验的一部分。 朱琼茹始终认为,在性的问题里,我们最终是要学会成为真正的自己。而当我们敢于谈论性,也才真正开始理解爱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