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 淡豹 花城 《花城》第2期以坚韧高雅、早春绽放的玉兰,呼应乘风破浪的女性精神,映照女性写作的多元魅力。 插画 / 郑梓程 《宇宙的尺度》由六封写给去世的姥姥、长短不一的信组成,回顾“我”在北京经历的恋爱、离婚、毕业、职场,在一路的跋涉中,贫穷的阴影始终笼罩在“我”中途消逝的爱情和友谊上。在零碎的不堪中寻找尊严与和解,也许这就是许多平凡人的宇宙之尺度。 宇宙的尺度 淡豹 《花城》2025年02期 第一封信,8月 姥姥: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,我不相信学校。课本上那些内容需要六年完成吗?把人留在学校里,是不是因为大家想让尽可能多的年轻人待在院墙里,别乱跑。“等十五岁再……” “等十八岁再……”该受教育的年数,是怎样计算的呢?有没有可能是先决定能把人放出去的合适年纪,再反推的呢? 我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多尊敬学校,遵从学校的规则,带着神圣的感觉。那种崇敬的感觉有点像走进当时小学里设置的“微机房”,进门前,我们排队脱掉沾着操场上灰尘和湿气的鞋子,换上专用的塑胶蓝拖鞋,书包和水杯在走廊墙脚放成一排,屏声敛息地走上化纤地毯。微机房里既干燥又安静,背部弓起的大显示屏上蒙着薄布,像家里的电视机似的,不过这里的蒙布没有花纹。窗户关紧了,窗帘纹丝不动,唯独窗台上放着一盆叶片肥厚深绿的君子兰。每周一堂微机课,一年下来,君子兰仿佛没变过样子,空气中透着“无”的味道,还有灰尘的气息。那么严密的防控,灰尘还是闯了进来,藏身在蒙布上、主机里。什么都是凉的。 真难想象,现在我们办公室里的电脑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放着。旁边水杯也有,糖纸也有,显示屏几乎不关,始终是热的。过去我们多怕显示器沾到水啊,多怕鞋子带来影响线路运行的静电,多怕吵闹的声响会伤害机器那复杂精妙的系统,我们走进微机房,自己就轻声细语起来,不需要再多加提醒。偶尔有几个声音大起来的“叛逆分子”,很快就被叫到楼道里谈话。遵从多舒坦。 有没有可能,为了不让那么多人飘荡在社会上,尤其是冲动的年轻人,大家把教材人为地抻长了,课本背后又加上了许多课本,一根擀面杖压平了面团,切开,一个学期分配一个剂子。细细地琢磨,慢慢地咀嚼。也许是为了创造一种合理性,让人别乱跑,闹钟响之前,不准踏入社会。学校之后是短暂的社会,然后婚姻来了。 上一次仔细地看昌平东边这一带,还是我刚上班时候的事,在第一家公司参加培训,几十名新教培老师坐在大巴车上,从办公室所在的西二旗出发,驶向昌平东边的温泉酒店,路上尽力地闲聊,鼻子里灌满膨化食品和新生活的气息,想要记住窗外的一草一木。再来这一带,或许是有一次陪F去给车做保养,由于某种原因,从紧北边绕了一圈,经过昌平县城,已经过了京密引水渠了,不过只是路过。站在13号线地铁里经过就很平常了,但都是看脑袋、看手机,不算数的。从刚工作到现在,十一年过去了,现在处在没有方向,也没有目的地的一天,真是奇特,不着急回家,却不觉得无家可归,从地下走到了地上,把周围细看分明。这几年的生活几乎完全在13号线上,很少去其他地方,在车厢里我曾想象线路图上的石景山是一团火,近年转化为冰,门头沟起伏深邃,密云是大片的水,树上掉落的野栗铺满怀柔的土地,那么多的果实,房山有枯涩的感觉,大兴我从没有去过,给我乐观的感觉,海淀明朗,朝阳摇曳,顺义没有颜色,向东而去的河流通向草场。其他地方,字挤挤挨挨地侧身在繁密的红点之间,我不曾去想,而原来地面上的昌平是这样。 我坐在公交车靠西边的单人座上,穿过两排白杨树夹着的笔直马路。路面有些坑坑洼洼的,阳光照在杨树上,光斑晃荡,风穿过车窗缝隙吹向我的脸。这就是北方的秋天,带着新鲜灰尘的气息,有青草汁的气息,异常像我熟悉的、我生长的土地。 我以前曾经想要向学生讲解东北,在铁锈之外,还有春天无限的新绿,杏树、桃树、梨树轮番开放。人工湖不秀美,像缩小的海洋,一个个都是“水库”这个词的原始意思,不等待谁去雕琢观赏。湖边生长着柳树,郊外白杨通向乡野,院子不设二层,仿佛不在乎多占有空间,是空间等着人去占有。走到哪里,多半都是挺直宽广的,连小道也给人以宽广的印象。新的世界是富有规划的,基于明朗的、不协商的意图,才能那样直,不是仔细耕种了千年的乡村形成的密集狭窄的社会的感觉。从地理上看,仿佛人受了气随时可以甩手转身,拖着双腿走到另一块土地去,重新迎接露水和融雪。对于其中有幸走到城市的人,那确实是腿被单位绑住之前的事,但身体的感受并没那么容易忘记。 在你的描述里,怎么会有那么多绿色呢?学生问我。我们吃大米呀,我说。东北是大米的产地。拿出这样确凿的证据,学生就没词,开始笑了,感知到自己逻辑里的某种漏洞,但仍旧不太同意似的。我无法以确凿的语气介绍的是,生长在北方,会知道有多种多样的树,就像有多种多样的雪,就算不像因纽特人那样爱好细分,也有沉默落下的雪,有被风席卷的雪,有地上雪堆顶洁白的雪,也有雪堆底部运大白菜的马车车轮刚刚碾过的黑雪。雪不需要是洁白、宁静、明净的。而且它给人的印象恰恰是干燥的,而不是潮湿的。也有多种多样的灰尘,并且灰尘就像树和雪一样可以成为眷恋的对象。昏黄的灰尘带着辛辣的土味,跟着春天的风一起来,带着北方以北的气息。还有带着煤灰味道的灰尘,预示着冬天到来,以及现在这种我在公交车上闻到的,夏天爽脆的绿色里清新灰尘的气息。你记得吗,念书时,我有两个暑假没有回家,就是姥爷去世之后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夏天。我报名去了广州一所大学教对外汉语,试着在精读课上向自异域而来,又停泊在中国的亚热带的学生讲北方的灰尘与沙土。鲁迅写,“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”;而蒋梦麟写他印象中的北平,每一个早晨要从拂拭桌上的尘土开始,“红木书桌上,已在一夜之间铺上一层薄薄的轻沙”,纸窗藤影摇曳,阳光照射在桌上,他认为尘土一点不是讨厌的,而是带着西山的精神,熟悉得让人心定,四季之间灰、尘、沙、土变换。学生的脸上半信半疑,其中一个扬起头来,问我关于全球变暖的问题,我试着四顾寻找来自亚非拉的朋友参与讨论,替我张扬后发展的权利,结果一位韩国留学生举手了,而且她有全班最流利的中文。哦,南韩,发达国家,我的身体想。在南国吸纳灰尘的潮湿中我因自己的距离感而对她感到负疚。而我们在其他人的眼中也是发达国家,思乡病是不是往往如此,思念的对象总有暴力的性质,不容细想,并且思念不能停止。 那些关于大地的诗篇谈尽了祖先、播种与春泥。我等待着有人写关于我身体周围的土的诗篇,我生长在这样的土中,这样的土不是泥土,不是大地的一部分。北方城市里的土是蒙在大地上的灰尘。 现在,道边的土是明亮的,没有一丝使它滞坠的水分。公交车跟在一辆凶蛮的大货车后面,行驶过一个小区,继而是一片农田,看不清晰,不是玉米就是高粱,穗子挺立,有些倔强的样子。真想不到在距离北京城区六公里的地方就有这样大片的农田。田中矗立着一座大约十层楼高的信号塔,顶部是平的,想必很适合UFO降落。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小树林。电子地图显示这里属于一个建设中的郊野公园,不过,看不到推土机或是吊车。这里似乎形成了一套生活的方法,不像是朝着什么建设方向而去的,仓促而不临时,仿佛有一个人下了决定,“此处应建设一座公园”,开了个头之后就搁置了这事。小树林有栅栏,在靠近人行道的位置开了小门,无人把守。里面有一条长长的土路,有人正在遛狗。 真想在公交车上多坐一会儿。阳光自西边高处照射下来打在我脸上,我左侧的胳肢窝湿漉漉的。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,也许这个晚上能睡得好一些,我又责备了自己的期待。车颠簸了一下,停在红绿灯路口,窗外是一条水流不太丰裕的河,桥倒是建得很广阔。朝阳与昌平界到了。 姥姥,我到这里来,是因为我换工作了。上周人事主管通知我可以来这所国际学校上班,电话里的声音高而脆,仿佛没想到我会在铃声响起那刻就接起,起初愣了一下,有些猝不及防似的。职位比我申请的副班主任低一等,在幼儿园部担任助教。试用期三个月期间工资按80%发,这是我读邮件时才注意到的。主管很可惜地说,现在运营的岗位没有空出来,否则我之前在线教育公司的经验很合适。裁员一次已经够了,我心想,还是在教室里 面上班吧。就算为了讨有能力支付国际学校学费的家长欢心,让他们的孩子为稳定的臂膀所怀抱,学校裁员时也会晚一些再挪动一线的老师。 过去我和F住在霍营,离新单位仍然太远。不过问题很快解决了。我找中介看了学校附近三个小区的房子。第一处是中介推荐给我的,处在一家已经建好、尚未启用的大商场背后的小区,生活很方便,门外有个带喷泉的金鱼池,锦鲤游来游去,院里绿树高高低低,走专属通道就可以进商场,很快商场就会填满,吃饭、健身房、超市,什么都有。 我告诉他,我不需要这么好的,他又带我去看了一个回迁小区。“人车不分流,孩子安全不好保证呀。”他带着遗憾说。 这里租房价格不到上一个小区的一半。我看到小区门口有一家幼儿园,小小的入口就临着小区大门,庭院外围起一圈木栅栏,二楼的窗户上贴着动物形状的剪纸,操场细长,立着小木屋。这里的房子都是一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,以前,这条路还没有贯通时,村子就生活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。中介很感慨,说有的人家,分得有六七套房子。那是老人没给孩子分家的,家里人口多。 “后续容易打官司。这种房子别租。”他说,“而且你想想,房东就在本小区住,事多得很。我还是带你去看商品房,品质高,业主纯粹,圈层好。租房也是租圈层,尤其年纪不大的女孩嘛。” …… 责任编辑:李嘉平 淡豹,辽宁沈阳人,现居北京,主要从事小说写作,兼顾随笔创作。2013年以来,作品发表于《小说界》《花城》《十月》《江南》《鲤》《文艺报》等报刊。著有短篇小说集《美满》(上海人民出版社,2020年),译作《活在写作之中:与契诃夫一同磨炼民族志技艺》2024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。 南国的春天,明媚、多雨,含混而暧昧,却又蕴含无限可能。 春天已至,在复杂又生机勃发的三月,愿文学在春雨中蓬勃生长。 (责任编辑:) |